投胎

花容失色

　我死了。我是黎明时分在路边饭店的屋檐下被黑白无常两个混蛋带走的。临行之际我还回头看了看我的躯壳：那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乞丐像条死狗可怜地卷缩在墙角，脸上笼罩着一团如烟的灰色，两只简陋粗劣的木拐一横一竖扔在一旁。寒风掠动着他满头枯草似的长发，抖抖的，好像在呼唤着别他而去的灵魂。这个我从中生活了近五十年，随我长大、衰老、丑陋的躯体突然变的十分陌生，像个从不认识的路人。只到灵魂挣脱了他的羁押，我才如梦初醒，像回归蓝天的小鸟一下从清风白云间找到了真我，幡然忆起此前数百年的点点滴滴。 <BR>　　他们像警察押解犯人那样给我戴上了手铐脚镣，一路骂骂咧咧推推搡搡。我一再声明观世音菩萨是我老姐，他们只是嘲笑：“少他娘地胡说八道！观世音是谁呀，能有你这样寒酸的兄弟？会跑到这小旮旯里冻死？嘿嘿，别他妈蒙事儿，像你这号乞丐无赖老子可见多了！快走！”黑无常朝我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那小子脚上功夫了得，肯定是常常踢人练出来的，而且踢过之后他尖尖的脚尖还往回熟练的一勾，好像要把你的屁股撕扯下半个，疼的你不得不像被夹子夹住尾巴的耗子那样怪叫。 <BR>　　我哭了：“娘的，你们别欺负人，看不叫我老姐砸你们家玻璃！要知道，就是你们阎王老子也得让我老姐三分哩！” <BR>　　天真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风是阴惨惨的冷，像冰针那样往身上乱扎。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不论啥季节给死人的送老衣都是棉的了，盖阴间太冷之故也。可是没人给我穿送老衣，因为我不过是个“倒卧”，是个“饿殍”。其实我一点也不留恋人间的生活，我不过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地点，下凡到一个不幸的家庭。只到灵魂出窍的刹那，我才醍醐灌顶，忽然忆起我的前世的。 <BR>　　前世我是观世音姐姐的秘书，几百年如一日，日日锦衣玉食，念经颂佛，无忧无虑的烦闷透顶。一天碰到前来蹭饭的净坛使者，也就是那个憨吃傻睡的猪八戒，听他流着馋涎叨唠人间绿水青山男欢女爱的妙处，就动了思凡之心。一张假条递给观世音，没等她签字我就匆匆跑了。观音姐姐追出来让我等一等，我怕她不放我假就越跑越快，不想一脚踩空，一个趔趄跌下尘埃，看都没看就降生在一个山沟沟的茅屋之中。 <BR>　　出世第一眼我还看到观音姐姐从云层里朝下探头探脑，又搓手又跺脚，嘴里急的骂娘，好像说：“你个不知香臭的小王八蛋，真真气死我了！” <BR>　　草屋里黑古隆冬烟雾弥漫，小的像鸡窝。满屋乱哄哄的好像挤满孩子，脏兮兮的似刚从猪圈里爬出来的一窝瘦骨嶙峋的小猪。我大声说：“错了！不是！”可喊出来的声音却是拼命的啼哭。而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却咧开缺牙少齿的大嘴冲我丑丑地笑。“完了，我回不去了！”想到这我就懊悔地挥拳蹬腿放声大哭，心里把千刀万刮的猪无能骂了个祖宗十八代。我是想来人间玩玩，可这穷乡僻壤有个鸟呀！奶奶的，我就这样像猪一样落草在了这大山里，时间是一九五七年冬天。 <BR>　　开始我还能看见观世音姐姐站在云端无奈地摇头叹惜，连连说：“这是命啊，这是命啊！”后来不知怎么我就再也看不见她那慈祥的面容了，也许她把我忘了吧？我的脑子开始还像一池清水，时间越长就越是混浊，对前世的印像也就越是模糊，后来就像个傻瓜，混混噩噩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BR>　　而我的苦日子也就正式开始了。 <BR>　　我是喝米汤长大成人的，家里穷的四壁空空，连耗子也没养活过一只，童年留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一个饿字。可怜那几个我称做哥哥姐姐的人都早早被饿鬼驱赶到阴曹地府给阎罗王当童工去了。我大概是托观音姐姐的荫屁，竟然像山地里的小野兔吃糠吞菜地活了下来。我的亲爹亲娘没让我记住他们长啥模样就惦着赶庙会似的撇下我，急惶惶赴西天去独享清福了。 <BR>　　瘦小伶仃的我只好走东家串西家乞讨渡日，终于有一天我转出了大山，当了城里年纪最小的小流浪汉，不久就幸运地被城里一家无儿无女的干部领养，成了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的英俊少年。 <BR>　　可惜吃饱穿暖的好日刚咂摸出点滋味，养父养母就让人打倒关进了什么学习班。害得我不得不重操旧业沿街乞讨。奶奶的，好像我就是这命。一年后，养父在学习班经受不住革命群众铁拳木棍的考验畏罪自杀了，养母也成了需仗拐而行的瘸子。当我混到高中毕业，又被赶到山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期间我那可爱的养母因无人照顾也撒手人寰，不知去了天堂还是地狱。我又一次成了孤儿，好在养父被平反昭雪，我以一个红色革命知识青年的形像接过了前辈的钢枪，当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终于盼到服役期满可以解甲回城当工人过安生日子了，又被调到云南莫明其妙打了半年仗。菩萨保佑，我总算活着回来并进了工厂，像一只发情的兔子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恋爱、结婚、生子，以为从此总算踏上了人生坦途。嘿！大倒其霉的我偏偏又惨遭工厂倒闭工人下岗的厄运。 <BR>　　火眼金睛的妻子深明大义，果断预言我实在是没啥出息的窝囊废，毅然决然地和我分道扬镳，带了儿子南下深圳从此泥牛入海。 <BR>　　我不甘沉沦，我想有出息，我为了自己的一日三餐开始卖菜维生，幻想哪天做大控制全城的菜市，来个日进斗金。可是霉运如影子紧随我左右，那天晚上一辆醉的东摇西晃的小轿车大概看我可怜，决心救我脱离苦海，要直接送我进入天堂，撞得我一飞几丈后本着甘做无名英雄的精神扬长而去。不巧天堂那日休假，大门紧闭。我不得不重归人间，柱起养母留下的拐杖再次重操旧业沿街乞讨，好在我训练有素，要起饭来得心应手，加之国民素质普遍提高，乐善好施者日渐增多，我日子混的也算小康。尽管他们经常皱起眉头温柔地让我滚开，可我知道他们的心地是善良的，不然他们就不会像当年给皇帝品菜的太监，每道菜只是很绅士地尝那么一点点，似乎怕我中了毒一样。他们为我剩下那么多山珍海味，以至我每次狼吞虎咽之时都会感动地热泪盈眶。　　 <BR><BR>